高雄市區空污季情況
「一起跑步那個大哥,今天一早Line我,說這幾天要去醫院,最近不跟我們跑了。」「巷口後面那個賣飯糰的阿姨在等切片報告,她說她妹妹檢查出癌症後她才去掛號的。」
在南部生活,以上的對話並不稀奇,我們愈來愈常聽到身旁的朋友、親戚或鄰居傳出罹癌的消息;多年來,在地方環保局舉辦的空污議題座談會上、在環保署辦理的空污相關法案修正公聽會上,都一樣頻繁聽到高屏的朋友跟我說擔心自己或家人是下一個罹癌者──這裡面當然有住在工業區附近的年長居民,亦有在高雄都會區剛繳了幾年房貸的年輕爸媽。
是不是因為我的工作屬性,所以較常聽到這樣的聲音?我曾如此懷疑。
這疑惑在台北醫學大學曾健華醫師今年5月於國際期刊《胸腔腫瘤》發表論文〈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ir Pollution and Lung Cancer in Nonsmokers in Taiwan〉,並於8月被臺灣媒體報導後,終於解開。
曾醫師的研究發現自2007年起,高屏空品區的肺腺癌「年增率」高達4.6%,大約是北部空品區(包括基隆、台北、新北、桃園)肺腺癌「年增率」0.3%的15倍。也就是說,近10年來高雄與屏東罹患肺腺癌的人數增加得很快,我們「愈來愈常聽到」,反應的是事實而非巧合。
這份研究結合了臺灣大學、中興大學、陽明大學、國家衛生研究院與臺灣癌症登記中心等單位的學者參與,研究從超過37萬名肺癌患者的資料中發現,1995年到2015年這20年間,肺腺癌的發生率不僅持續飆高,且原本比男性低的女性肺腺癌發生率,已經一路攀升到比男性的肺腺癌發生率還高(女性從十萬分之7.05,成長到十萬分之24.22,男性則從十萬分之9.06,成長到十萬分之23.25)。而值得注意的是,這其中,有半數以上(53%)的肺癌患者並不吸菸。
眾所周知,罹癌的原因很多很複雜,但被學界、醫界認為與罹患肺腺癌有關的空污因素,特別是PM2.5(細懸浮微粒)的污染,早已在各國都有研究報告。而過去40年來高屏空氣品質極差也是不爭的事實,就如曾醫師接受聯合報記者採訪時所言:「這項研究不僅顯示空污可能是不吸菸者罹患肺癌的關鍵因子,更突顯我國長期空污產生的外部成本,已然浮現」1。
南北肺腺癌發生率走勢
資料來源:羅真、陳婕翎(2019)。〈南北肺腺癌發生率走勢〉,聯合報記者報導。
外部成本?先不說別的,光是從健康影響來看,工業發展在高雄製造了超過七十年的污染,真要細緻地量秤對高雄民眾健康的損害,還真是可以寫一部斑斑血淚史。
1946年中油公司接收日軍在楠梓後勁的第六燃料廠成立高雄煉油廠,修復戰火下的設施後,1948年運入原油開始蒸餾加工煉油,自此,當地的孩子放學後不再跳入後勁溪沖涼戲水,高高屏日漸蒙塵。而同樣倚在後勁半屏山麓的還有高污染的水泥業,1958年東南水泥第一號窯竣工後,煙塵恣意吐納,黑煙與臭味沒少過。1968年,在煉油之外中油公司大舉進攻石化業,第一、第二輕油裂解場在煉油廠區內陸續商轉,楠梓及不遠處的大社、仁武,被石化業、汽電共生(燃煤)的煙囪與偌大的煤倉盤據。記得有位老高雄人跟我說過,那個年代,烏煙瘴氣根本習以為常。
1969、1970年位在南高雄小港區的台電大林電廠兩部燃煤機組(共60萬瓩)運轉,兩年後,燃油的三、四號機(共75萬瓩)加入,緊接著是包括中鋼、中船等數百家工廠進駐的臨海工業區,日以繼夜,往天空塗碳。
臨海工業區油槽、煙囪與大林蒲社區比鄰
高雄發展重工業數十年算不清的外部成本,在曾醫師等學者的論文中,化成一條在2012年與北部交叉的肺腺癌紅色曲線。但高屏人承受的,豈止是那一條刺眼的紅線?走訪林園,你會知道有一條街道暗地裡被稱為「肝癌街」,到大社的街坊探問,你會聽聞很多人罹患血癌。
回到8月,媒體披露研究報告後,環保署隨即發佈新聞稿,提出近4年來高屏地區空污排放量已從198,403噸(2015年)降至182,448噸(2018年),共減少15,958噸,並宣稱高屏空品區PM2.5的年平均已從23.5μg/m3(2015年)降至18.7μg/m3(2018年),顯示改善幅度高達兩成2。
近年,中南部對空污長期未改善而不滿的浪潮極為顯著,民間團體號召的反空污遊行也匯聚了不少人參與。民意如此,高屏地區四年減少空污量15,958噸並不為過。但許多關心空污的高雄朋友看到這個消息之後問我:
「什麼!高屏已經降到18.7μg/m3了嗎?那就離15μg/m3(PM2.5的空品標準)不遠了啊,可是還是常常橘燈紅燈啊,有改善那麼多嗎?」「去年冬天南部還是常灰濛濛的,那個官方數據是不是又在造假?」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了解PM2.5的監測分為手動測站與自動測站,手動監測是經人工放樣、取樣,連續採24小時所得之測值,每3天採樣一次,與每分鐘都有數據回傳,反應於空品指標(AQI)的自動監測並不相同3。而高屏PM2.5的年平均值18.7μg/m3,是環保署設在高屏的四個手動監測站2018年的PM2.5年平均值平均後所得,換句話說,是經過美濃站(近年在高雄各站中數據較低或最低)及恆春站(空氣品質近似台東)稀釋後,才有18.7μg/m3的「成果」。(詳見表1)
當然,環保署可以說,官方公布的數據是與2015年相比,2015年也是採用這4個站的平均,亦即在相同的比較基準之下,環保署呈現的是「有改善」,這部份不難理解;問題是高屏民眾看到18.7μg/m3後,心中出現的是很大的問號,畢竟多數高屏民眾感受到的空污還是「很嚴重」。
多數高屏民眾居住的地方是左營、仁武、鳳山、潮州等,與前金、屏東站的環境品質較接近,而前金、屏東站的PM2.5手動監測年均值大約是24μg/m3,僅略低於斗六、嘉義站(分別是25、24.5μg/m3),高出臺灣其他的PM2.5手動站年均值許多。如果看環保署PM2.5自動監測站,2018年高雄楠梓與大寮站的年均值更是冠於全台(楠梓27.7μg/m3、大寮27.6μg/m3)。總之,環保署新聞稿的高屏數據,雖然算不上造假,但就是與民眾的感受有很大很大的距離!
再者,高屏夏天空品優於秋冬,用一整年的平均來評論空品,本就容易美化;而除了PM2.5,高屏空污另一個大敵是臭氧濃度很高,以下筆者試著用囊括臭氧、一氧化碳、二氧化硫、二氧化氮、PM2.5、PM10(懸浮微粒)的AQI來檢視高屏「一般測站」(不包括恆春站)近兩年的空污季,結果如下:
2018年10月至2019年3月,高屏AQI比起前一年的10月至3月,AQI有4個月確實下降改善,但仍有2個月是升高惡化的。(詳見表二)。更重要的是,這長達6個月的空污季,高屏與苦難的鄰居雲嘉南最低的AQI值是2018年12月雲嘉南空品區的78,也就是說,雲嘉南高屏五縣市的居民這半年的時間空氣品質沒有一個月良好(等於或低於50),甚至連接近50的數據都沒有,這就是人民對政府所謂的改善無感的原因!
蔡英文政府上任後把環保署交給李應元署長負責4,而空污是由詹順貴前副署長督導,在兩年多的拼搏之下,衝出了新版的空污法,修訂幅度極大、子法甚多,其中,固定污染源管理資訊公開回應了多年來環團與民眾的訴求,有大幅進展,自頗受好評,至於鄰近工業區的民眾最痛苦的有害空氣污染物是否能大幅加嚴管制等,則尚在引頸期待。
整體來說,空污重災區雲嘉南高屏居民期待的空品真正改善,不全然可以仰賴環保署,經濟部與交通部都不能逃避責任,尤其高雄大社10家石化廠編定降為乙種工業區的承諾5,在去年已經跳票,選前能否兌現,高雄人都在看,這當然也是空品改善的重要一環,而緊接著大林蒲遷村與所謂的新材料循環園區是否真能帶領臺灣揚棄舊產業、舊思維,開闢零廢棄、零排放、零事故的循環經濟新面貌,也是重要關鍵。
蔡總統被問及如何看待高屏肺腺癌飆升的問題時僅淡淡回應,「我們會在南北平衡上、在這件事情上,多關心與著墨。」筆者在此呼籲,縮短南北差距,從產業政策的翻轉、空氣品質的務實說明與徹底改善開始吧,南部人怨嘆環境不正義已經數十年了!
(本文原載於台大風險社會與政策研究中心第31期(2019/10/31)鉅變新視界電子報:空污治理與人民的距離(link is external))
地球公民基金會與大社環境守護聯盟於高雄市政府前之記者會
【註1】羅真(2019)。〈研究:高屏地區肺癌增加率是北部15倍 且患者餘命較短〉,聯合報,8月21日。
【註2】環保署空保處(2019)。〈高屏地區近四年空氣品質改善2成,環保署持續保障國人身體健康〉,8月21日。
【註3】根據環保署的說法,為使自動監測及手動監測數據趨於一致,自2014年5月起,採用了線性迴歸式(關係式)校正自動監測數據後即時公布,並回溯至2014年1月。也就是說這幾年間民眾看PM2.5指標及之後看AQI時看到的PM2.5數值並不是原始數據,是經過調校的,此舉曾遭民間團體抨擊,非議為「美肌模式」。直到2019年9月25日,環保署更新了全台所有的PM2.5 自動監測儀器後,PM2.5的數據才不再經迴歸式校正。
【註4】2019年1月14日起由張子敬前副署長擔任環保署署長。
【註5】1993年5月3日,立法院王金平前副院長曾安排一場大社工業區污染糾紛協調會,由余陳月瑛前縣長主持,作成「大社工業區內各廠應配合中油高雄煉油總廠五輕遷廠計畫一併遷移」等結論,並由當時的經濟部江丙坤前部長發出經(82)工084448號公文。1998年2月5日臺灣省政府於發函核定高雄縣政府「變更大社都市計畫(第三次通盤檢討)」案,變更內容明細表中附帶條件為:「特種工業區內之廠商應於民國107年以前完成遷廠,並由縣政府依法定程序變更為乙種工業區。」
文章出處:地球公民
文/地球公民基金會副執行長王敏玲